提示:追寻五大保障的方向~拒绝套主义马甲的形而上--|-- 向我们+提问 --|-- “说天下”
红工人网 首页 资料 查看内容

台湾社会工作小说《她们的眼泪》,作者李昂

2013/12/30 16:58| 发布者: 无力表白| 查看: 1384| 评论: 0|原作者: 李昂



3
终于,我们齐站在门外空地上,一个女性工作人员伴随一个所里的女孩,成为好几排列队站好,夏日六时多的阳光仍很明亮,女孩子们欢笑着相互低声交谈。
一位看似所里的工作人员接连点了几次名,倒是一直没见到云阿姨,只有这工作人员一再的告诫:
“姊姊们要好好照顾你们的妹妹,拉好妹妹的手,不要走分离了。”
我依言拉住林玫君的手,那是一双相当坚硬粗糙的手,手心略微汗湿。我可以感觉出这手在我手掌中不安的颤动,我改成挽住她的胳膊。
这样站着让我觉得困窘,再看其他陪同女孩子们的工作人员,大多数也只闲闲一旁站定。还好,不一会,即开始登车。林玫君排在稍后,及至我们上车,大多数座位已有人,我问她是否就坐临近车门的空位,她温顺的点点头,但当我要她坐靠近窗的位置以便她能清楚的看到外面时,她小心但坚持的推却,我只有先靠窗坐好,她才在我身旁保留一个适当的距离坐下。
“所长说,我们最好坐里面。”她解释说。
这辆崭新且装了空气调节器的大型巴士,玻璃窗完全密闭,甚至不设开窗的手把,要想从中逃离,绝不是这些女孩子们能做到的,几许气愤下我不由得伸手握住颈上系领子的黑带。
云阿姨在车子快开时才匆忙上来,女孩子们看到她,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要让座,云阿姨一面安抚她们坐下,一面朝后面走去。有一会后我偶回过头,看到云阿姨直挺挺的坐在最后一排中间没有靠背的座椅上,正帮一个女孩子扣右袖的纽扣。
车子终于在女孩子们的欢呼声中开动,在收容所里穿行,也许正是晚餐时间,所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女孩子们在车上闹哄哄的推选人带头唱歌,微略推辞后,刚才唱《梨花泪》的那个女孩站出来。
她一定很习惯于被推举出来带头唱歌,极为熟练,她微询大家的意见,很快安排出好几支歌,顺畅的率先唱起来。女孩子们则一一加入合唱,而至整个车厢充满曲调哀怨的流行歌曲。
女孩子们唱着伤感的不离爱、恨的曲子,却着意在欢笑
嬉闹中,夸张一段段最后结局一定是被抛弃或分离词句的悲哀,再笑作一堆。那原本蓄意要写成赚人热泪的曲词,由于过度强调它的哀伤,固然有点滑稽,但仍有着苦中作乐的辛涩。
才唱了两首,车子可以感觉到在减缓速度,女孩子们的歌声低了下来,同时好几个声音欢喜的喊出:
“宝玲、宝玲。”
车子在收容所大门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上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和一个女人。小女孩一上车,车内齐“宝玲”“宝玲”的呼叫起来,相形下随同她的女人倒似被冷落了,小女孩看来身子十分羸弱,本来上车时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看到车内的人,一双眼睛立即沉黯下来,嘴角上的笑纹却仍僵滞着。
许多女孩子都站起身来向她招呼,小女孩看着她们,安然的张开嘴笑了。林玫君转过身来欢乐的朝我说:
“她很可爱噢!我们最喜欢她了。”
“她是谁呢?”我好奇的问。
“宝玲啊!所里孤儿院的,爸妈都不知在哪里,好可怜。”林玫君一口气说,“她常来找我们玩,云阿姨特别请求所长让她晚上跟我们一齐出去,她歌才唱得好呢!”
“宝玲同你们一起上台唱歌吗?”
“所长说不可以,说是不太适合。晚上这个演唱会,是为我们的。所长说她跟我们不同。”
“怎么不同呢!”诧异中我不假思索的问,虽则我立即后悔了。
果然林玫君只笑笑,不曾回答就转过头看窗外,车子穿过收容所大门,后座传来几个女孩子清亮的嗓音:
“再见了,我们不要再回来了。”
“再见了,收容所。”
林玫君亦无言的举手挥别。窗外是北市近郊的不整齐长排公寓建筑。晚霞在天边映得透亮。
“好了,同学们都坐好,我是陈姊姊,你们都认得我的,来,说陈姊姊好。”
当车子驶离收容所,刚才随同宝玲上车的那个女人,从前排座椅上站起来,大声的说。
“陈姊姊好。”女孩子们回应,但并不是十分热烈。
“同学们好。今天是你们的大日子噢,是不是很高兴要去参加演唱会?……”
自称陈姊姊的女人自顾自地说,我才留意到她大约二十七八岁,有一张普通的办公室职员的脸孔和穿着,说着国语有浓厚的地方口音。
“所长今晚也会去,但是他坐他的车子。”陈姊姊继续在说,“所长要我转告你们,他很替你们高兴,终于你们也有机会站在台上唱歌。所长说,今天晚上,还有电视台会来采访呢!明天你们都要上电视了,所以所长要我告诉你们,一定要乖乖的,不可以乱来。”
没有人回话,似乎都在安静的倾听,但后座有人在交谈,声音夹在隆隆的车声中,听不清楚。陈姊姊仍尽自拉开喉咙,象个幼稚园老师,习惯面对一群反应不一致的听众,只有一直自话自说下去。
“陈姊姊今天来,又给你们带来好东西。”她接着说。“同学们,猜猜看是什么?”
没有人立即回话,但零落的有人在说:糖果、饼干,然后有了笑声。
“都不是,陈姊姊今天带来许多好听的歌。”
“陈姊姊教大家唱歌。”后座有人领先着说,声音极似云阿姨,女孩子们这才唱歌,唱歌的哄叫了起来。
陈姊姊于是开始教一支由简单的英文单字组成的英文歌。唱时还用手比出一个个英文字母,女孩子们用心学习,比划着,不一会,就唱得很熟练了。
接下来,陈姊姊提议大家一齐唱些歌曲,没待女孩子有回应,便带头唱了起来。她唱的是《虹彩妹妹》,疏疏落落的有人跟着唱,我转过头,看见唱的大都是工作人员,女孩子们也偶有一两个嘴巴跟着动,但多数只愣坐那里。我问身旁静坐的林玫君:
“怎么不唱呢?”
“我不会这支歌。”林玫君摇摇头回答。
唱完了《虹彩妹妹》,陈姊姊提议唱《青春舞曲》。这次唱的人较多,林玫君也跟着打拍子,嘴里哼着。偶尔还跟我说她歌词都记不得了。
唱完了《青春舞曲》,陈姊姊的脸色微现不快,但笑着朝女孩子们说:
“我们来唱流行歌曲好了,你们不是最喜欢流行歌吗?”
没有人回答,陈姊姊仍自顾在说:
“来,告诉我我们唱什么流行歌?流行歌我都不会,但是我知道你们最内行了。”
仍没有人回话,陈姊姊脸上的笑开始僵硬,突然后座有个声音,一字字在念:
“台北国际机场Airport。”
所有的人都转脸向窗外,车子正经过机场,逐渐黯下来的夏日夜里,机场前的彩色喷水池内闪现缤纷的水珠造成的虹彩,在没有风的夜里,随着喷泉变化、跌散四碎。
“A`I`R`P`O`R`T”一个女孩子拼着机场大厦顶端的霓虹英文字母。“我要出国,从这里出去。”她说。
车子绕了个弯,机场大厦被远远抛在车后。
不知谁开始喧闹要宝玲唱歌,宝玲推着不答应,却站出来唱《梨花泪》那个女孩,朝着车后座眨动一双大眼睛,嚷道:宝玲说只要她先唱支歌,宝玲就要加下去唱,全车的人会意,都鼓掌赞同起来。
“唱什么呢?”她征求意见的问。
随着这句话,她脸上微现不安,一时,没有人再开口,我想起陈姊姊说“你们最内行”时笑着的脸,冲口说道:
“唱《梨花泪》。”
那双大眼睛飞快的掠我一眼,惊慌着又马上逃开,那歌声却来至双唇:
爱上你永远不后悔
除了你知心又有谁
细雨就像梨花泪
点点滴滴都可贵
她唱歌时微蹙的眉眼,那是一种属于风尘特有的哀愁,微带自弃的伤感与自怜,还混杂历尽世事后的凄冷疲惫,而这哀怨,经由那词曲伤感的歌,替她作了最直接的倾诉。一时间,女孩子们也都在重复第二段歌词时纷纷加入:
相聚时满杯甜滋味
分手时美梦难追回
细雨就像梨花泪
盼望梨花吐新蕊
歌声在女孩子们自己的故障与工作人员的掌声中结束。带头唱歌的女孩哀怨的脸上有刹时间的迷惘,然后雨过天晴的回复了惯有的嬉笑神情,转过身推推宝玲要她唱歌。
“我都不知道这歌这么好听。”我朝身旁的林玫君说。
林玫君很诧意。
“那你怎会知道歌名?”
“我听她说的。”我指指站在前面唱歌的女孩。
“你说美娜?”
“她叫美娜?”我说。“她歌唱得真好。”
“她妈妈是山地人。”林玫君说,然后啊了一大声。“你刚才说你在××大学念书?”
我点点头。
“美娜有个好朋友,在你们学校。”林玫君兴致的说。“美娜最喜欢讲他了,说他快要去当兵了。”
“真的啊!”
我随口说,但林玫君却以为我真是在文化,认真的答道:
“真的。”
林玫君这般命定的接受怀疑,使我感到极度不安,虽则我完全没有猜疑的意思,不安中我只有转过头去看宝玲,美娜似已说动她,她站起身,软软的唱一支我不曾听过的国语流行歌曲。同是哀怨的曲调,满是恨、爱、被抛弃的曲词——但在那瘦小的十来岁的女孩身上,却是一种太重的负担。我问林玫君这是什么歌:
“××连续剧的主题歌啊!你都不知道?”
我从没看到林玫君如此诧异,吞吞吐吐的我只有说:
“我,我不大看连续剧。”
“美娜也说她那个大学生朋友不看连续剧。”林玫君几分黯然。“可是连续剧很好看,我们在所里也没事干,就天天看。”
“我想连续剧一定很好看,不然不会那么多人喜欢。”我安慰的说。
“可是大学生不爱看。”林玫君固执的重复。
我不知能说说么,只有转换话题,问她在所里不能出去,又不作什么,会不会很无聊,她摇摇头,但不曾回答。我再问她知不知道晚上要参加的慈善演唱会,就是为要筹钱买一些谋生的工具,诸如缝纫机、打字机等,让所里的女孩子在被看守的三个月时间,可以学得一技之长,出来后好能找到事作。
“我听说了。”林玫君说。
“你觉得这样作好不好?”
“我不知道。”她说:“我再两个星期就要出去了。”
“要出去了高兴吗?”
林玫君先是很快的点头,但稍后又显迟疑。
“出去后要作什么?”我小心的问。
“我爸爸说让我再去读国中。”林玫君高兴的说。“我以前才读到初二。”
“你喜欢读书吗?”
“喜欢。”林玫君肯定的说。“可是我功课不好啦!”说着笑了起来。
“我可以帮你补习。”我很快的建议,在那个晚上因第一次找到一件确实可作的事而很兴奋。“然后你去考职校,只要考上就好,费用我们来想办法。”
林玫君安静的倾听,再客气的说:
“谢谢你,姊姊。”
我感到每当谈到较实际问题时,这些嬉闹亲切的女孩子们不知为何总会有礼貌的冷淡,但我仍热切的说:
“我给你我的住址,你来找我玩,好吗?”
林玫君微笑着,接过我写在撕下来笔记本纸张上的住址,没有看,方方正正折好放进衬衫上衣口袋,轻声的说:
“姊姊谢谢你。”
“一定来找我。”我再次叮咛。
林玫君朝我看一眼,笑笑,然后转移视线去看窗外台北市街连绵不断的夜灯。
而车内女孩子们继续唱着满是爱、恨的国语流行歌曲,有人并带头以日文歌词唱起当中片段,但立即被阻止,再换回中文歌词,唱得仍十分好听,注视着窗外的林玫君嘴里也跟着和唱,脸上有着愉快的笑容,我转过头,看到一车白衣黑裙的女孩子脸上齐有着这种无虑的欢快,随着巴士穿梭在繁嚣亮丽的夜晚台北市街,象一车旅游的学生们,很幸福似的。
终于车子缓缓在减慢速度,女孩子们逐渐停下歌声。前排有工作人员站起来谨慎宣布,车子到达目的地后,女孩子们不能独自下车,一定要等陪同的姊姊们带着他们准备好才顺序下车。宣布的人一再重复叮嘱,我依言紧握住林玫君的手,明显可感觉出她的不安。
车子很一会才靠着马路边人行道停好,从车窗往外看,可见穿梭的大量人群,有一部分还朝车子的方向移来。那工作人员再次提出注意事项,并提醒已有许多老鸨和保镖混迹四处,要大家小心,一旦有任何变故,带领的姊姊要赶紧吹哨子,或求助于警察。
工作人员说完,指示司机打开车门,一个十分精壮的中年男子跳上车,神情凝重,大声宣布已出动五十几个警察来维持秩序,相信不会有问题,但要大家仍保持警觉。之后众人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每个陪伴的工作人员拉住带领的女孩子的手,一对对紧跟随着顺序下车。
我拉着林玫君的手已开始滴汗,还好随着人群移动,很快达到车门口,一下车,两旁赫然分站两列穿制服的警员,一个接一个密密紧靠着站立,从车门处朝前延伸,形成两堵人墙,只留下大约三、四尺的走道够我和林玫君并肩而行。我不由自主的紧拉住林玫君靠向我,担心在那窄小的距离内,会碰触到两旁站立的警察。
有强烈的白光骤然闪起照向我们,同时纷杂的人群中有杂沓喊声:
“在拍电视了。”
“电视新闻开始拍了。”
自下车以来一种奇特的不安和压力,使我一直不能抬起头来,在这强烈白光照射下,我更不知怎的觉得十分羞耻,纷乱中无暇去仔细分析原因,只希望能赶快走过这片强光和警察人员形成的人墙。然而那路上竟似出动你了成千上万警察,那人墙似乎再怎么也走不完,在强烈的白光下,警员黑色配有白边饰物的支付,只见怪异的闪着一片黑森森的亮光。
我第一次那般深刻感觉到一种集体权威的表现,当再意识到跟我走在一起的是林玫君及这群女孩子,心中一直存有的莫名羞耻使我的眼中不觉充满泪水。然后我逐渐可分析出,是直到身处于代表法律的长排穿制服警员中,我感到集体权威可以有的力量,才真确体认到,我们并非毫无能力,是由着我、我们其他人未曾尽应尽的关怀与职责,才会产生出林玫君这群女孩子,而我的确应该感到羞惭。
及至远离那两列警员,要进入作为演唱会地点的市区著名花园,我仍不曾抬起头来,却听到林玫君的声音在说:
“我以前就住这附近。”
我不曾立即回答,记忆中这地带虽留有大片空地,却是一段高级住宅区。最后我说:
“这样啊?!”
“我以前读这里的××国中。”林玫君兴致的比划:“我住学校那一边。”
我装作不在意,随口接问:
“那么你爸爸作什么?”
“没有啦,作工。”
林玫君快速简短的回答,之后再不出声,我因而转换了另个话题:
“今天这么多人,你害怕吗?”
林玫君看看四周,伸一下舌头,再点点头。
有穿制服的警察隔一段距离伴随我们,但当走入那花园中心,警察们都不见了,花园中虽没有参天树木,但四处游灌木花丛,在路灯下到处呈现晃动的人影,我紧抓住林玫君的手,同前面的人保持最靠近的距离。
突然,前不远处有人从一丛开着白花的花丛后闪身出来,并走临我们,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肥肿的身上穿着流行的碎花仿丝质料裁剪的低领洋装,看不清眉目,但见涂得猩亮的一圈口红。她走向离我们不远前排的一个女孩,挽住女孩的胳膊,喃喃的说:
“阿姨给你金戒指。”
“阿姨带你……”
那女孩径自低着头,仍一步步随着前面的队伍,倒是陪同她的工作人员显然很慌张,拉住女孩子要闪避那妇人,因而速度慢下来,后面的队伍跟着纷乱起来,惊慌中传出呼叫声。
有个穿白衬衫仿若在花园中散步的男子走过来,一把拉开中年妇人,沉声道:
“你干什么?我是便衣。”
那中年妇女转个身挣脱,脸面上还带着谄笑,匆忙朝临近一丛矮树跑去。
队伍回复秩序,为要跟上前面,我们拉着手小跑起来。林玫君边跑边说:
“阿珍最可怜,被卖断了,所以她阿姨来这里找她回去。”
“那她怎么办呢?”
“回去啊!她再三个,不,两个星期就要出去了。”
追上前面队伍,缓下口气,我接问:
“她出去后,所里能不能帮她介绍工作?”
“介绍也没有用,她阿姨不会让她去作的。”
“那她可以找警察,要求保护。”我着急着说。
“没用啦!”林玫君笑着,“阿珍告诉我,这是她第三次被抓回所里,每次一出去,她阿姨就又把她带走了。”
“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助她呢?”急迫中我没怎么思索的说:“她是多少钱卖给她阿姨的?”
“大概两万多吧,我不太清楚,不过差不多这个价钱。”
我原以为会是一个极大的数目,而至没有人可以及早给予协助,但一听到林玫君的回答,我真愣住了,以致有一会后我才接道:
“这么少钱,我们还给她阿姨就是了。”
林玫君诧异的看着我,然后笑了。
“你真是,她阿姨怎么会要那两万块。”
“那我们怎么办呢?”
林玫君耸耸肩,不再说什么。我感到一种倦怠,一种紧张过后几近空白的疲惫,而至那下午的一切霎时间都转成毫无意义,我拖着脚步,那花园竟似没完没了。
再走一会,才逐渐可听到有喧哗的人声及试验麦克风机器的轰轰声,随着前面队伍,我们走出花园中到处是花、树的石铺小道,来到一大片长满青草的空地。
在地势较高隆起的一方草地上,摆着好几对扩音音箱,有几个穿着牛仔裤的年轻男女忙碌的穿梭其间,当中有人过来,同所里工作人员商讨后,示意我们沿着高起的草地一边坐下,并要我们无论如何不能随意移动位置或单独行动。
依言坐定,我才发现这地方实在极适合作户外演出。在那一片宽广的平坦草地上,四周圈围着一列高大树木,形成天然的屏障。草地并有一方较高起,面积虽不大,却正是个天然舞台,并有一圈矮小的灌木丛,适切的分隔开高起的舞台部分与平坦的青草地。
那一圈灌木虽不高,但挨我们坐下,正可全然将我们遮住。只经由些许树叶较稀疏处,可以望见草地上挤坐得满满的观众,以及四周继续涌来的人潮。我看一看表,离演出时间只差十几分钟。
有人走临我们,是云阿姨,她最后下车,一直走到队伍后面,刚巡视完周遭,过来同女孩子们开玩笑的说要她们不能“漏气”,还说只要好好唱,一定会赢过今天来参加演唱会的歌手们。女孩子们笑开了,齐回答她们绝不会漏气。
云阿姨刚退在一旁草地上坐下,车上教女孩子们唱歌的陈姊姊,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朝女孩子,很快的在说:
“我看到所长了,他来了不要忘记问好。”
接着走过草地迎上前去,不一会陪同一个穿夏天浅色西装的男子过来。那男子四十来岁,架着金框眼镜,看起来十分机灵能干,但神情中却显得烦躁和不耐。他接受了女孩子们的问好,同大家说一声幸苦,然后,挥着手好似要赶开什么,嘴角厌烦下垂的说:
“我不喜欢今天这种情形,来太多混混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是觉得很不对。要是出事了谁来负责?怎么交代,我真不喜欢今天这种情形。”
接下来他转换一种较平和的口气,鼓励大家好好唱歌,说能上电视真不容易,要大家把握机会。临走时还几次交代要小心,才在陈姊姊陪同下离去。
有低低类似争执的说话声,是临近坐着的几个所里女孩子相互在谈论。唱《梨花泪》的美娜也在其中,她正说着什么,听不清楚,只偶尔传来一两句所长如何,有一个女孩连连点头接下话,美娜猛地扬高声音,气愤的道:
“你要我不说,我偏要说。所长还不是怕我们跑了,他的所长职位也丢了。”美娜说着低下头。“其实所长大可不必这样,象防贼一样,怕我们逃走。我们又不是自己愿意这样作,还不是被逼,谁愿意回去,谁要逃回去?真是。”
坐离美娜不远处的云阿姨显然听到谈话,转移身子靠向美娜,一手还抚住她的肩低低说着什么,我间断听来“所长真是怕你们出事……真是来了太多保镖。”美娜仍噘着嘴,但不再说话的点着头。
麦克风继续偶尔轰轰的一阵低呼,人声喧闹中传来演唱会即将开始,要女孩子到后台去准备,林玫君站起身,微笑着同我挥挥手,愉悦的加入一行吵闹欢娱的女孩子群中。
主持人简单介绍此次演出的意义,接着念了一长串赞助人及乐捐者的名称,终于,演唱会正式开始,女孩子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从舞台后方走上前,在临近麦克风前成三排站定。一个短发,抱吉他的女孩来到队伍最右方,想必是女孩子口中教她们唱歌的扬姊姊。扬姊姊宣布第一首歌曲是《补破网》,给女孩子一个暗示,弹起吉他。
琤琮的吉他前奏声中,女孩子们看着台下的人群,开始明显可见慌乱,前奏完后,慢了有好几拍,直至杨姊姊一再提示并重复弹奏最后几个小节,女孩子们才开始唱,没有忘记歌词,也不是不记得词曲,可是声音并不大,仿若她们只是张开嘴,不甚确定,羞怯的让必须的歌曲一小节一小段落的出来。同时,每个人脸上有逐渐加深的惶惑的惊恐和茫然,原都注视着舞台前方的视线,也因着不安,生涩的不知要望向哪里,有几个女孩子开始轻轻的垂下眼来。
那歌继续:
想要补无半项
谁人知阮苦痛
今日若将这来放
是永远无希望
有泪水涌上我的眼中。我不能不回想起下午在收容所,同样一曲《补破网》,女孩子们为了能出来参加演唱会,兴奋的将那样悲哀的曲子,全然不顾节拍、气氛又快又急的大声唱得兴高采烈。而正式站到台上,面临着真确的观众,女孩子们才第一次知觉到自己的不同,感到羞怯与惶恐,那凄切的歌曲,至此才成了自身最直接的写照,牵引出无尽的凄苦与哀伤。
女孩子们仍继续唱着歌,但越来越多的人低下头,歌声微弱而至几乎不能继续下去。终于,一个站在前排中央的女孩,似再怎么也禁受不住,猛地啜泣了起来。
队伍中原留有的惶惑与惊恐,这时一齐扩散迸发出来,随着那女孩的哭泣,多数女孩子都红了眼眶。弹吉他的杨姊姊显得有些慌乱,她要啜泣中的女孩退到后面,女孩双手捂住脸,肩背猛烈地搧动,试着要移往队伍第二排,但不曾移动多少。杨姊姊走上前去,似要帮助她,这时,站在第二排右边的美娜,抬起头,闪身出来挡住哭泣中的女孩。并挺直身子带领的扬起声音歌唱,逐渐的,女孩子慢慢的一一抬起头来,眼中俱含着眼泪,但逐字逐句较大声的继续唱下去:
阻风雨 驶孤帆
阮劳力无了工
雨过天晴鱼满港
最快乐咱双人
我看着抬起头来歌唱的女孩,举起手拭干脸上泪水。然后,在一瞥中,我发现杨姊姊原站立地方的后方,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由于站的位置稍后,再加上原为杨姊姊遮住,我一直不曾留意。而在那片刻,当我突然看清那人影原是云阿姨和宝玲,心口中猛然一阵悸痛。
我从来不知道云阿姨会是这样的。那一天,她同女孩子们一样,穿着一件长袖的白色衬衫和一条黑色窄裙,已陈旧的质料使衣裙泛着淡淡灰色,加上一天来的繁忙,一头短直的头发已显零乱,神情因哀伤而显得木然,从她身上,不见往常朴素中带有的精神,也不见她平日聪慧与坚忍的神采,在那片刻里,由她脸上的表情与一身老旧的衣着,她看来只是一个卑微、普通、上了年纪的女人。
而她站在那里,带领着一个父母不详的孤儿,同那一群被社会鄙弃、背着难以抹除烙痕的女孩子们站在一起,不哀怜,也绝不是同情,只是立于同等地位,沉静、鼓励、守护的陪同这一群被歧视的女孩子们,站在公众的视线前,承载了人类最深沉的羞耻与罪愆。
女孩子们终于唱完最后一个音符,队伍开始有秩序的转离,而我看到,汹涌的泪水涌自她们的眼中,再无声的掉落。

相关分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