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终于给云阿姨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很想参与收容所的工作,云阿姨在电话那头朗笑了起来,说我选择的真是一个好日子,正是他们最需要帮忙的时候,要我隔天就到收容所去,有重要的事情要我作。
虽然云阿姨已经解释过这次活动以及所里收容的女孩子,当我看到她们的时候,我仍不免十分惊异。
我是准时在下午五点钟来到坐落市郊的这个收容所,入口处有人叫喊着阻住我,是门房内两个看来五十几岁的男子,穿着汗衫和短裤,斜睨着眼粗恶的问我来作什么么。因为从没想到会在此地被如此对待,我愣怔住有一会才回说是要找云阿姨。个子略微矮的那个门房,仿若赌气不甘心的说云阿姨出去了,就不曾再理睬我。
“我约好云阿姨下午来找她。”我说,尽量客气着。
没有人答话。
好几分钟后,大概看我毫无去意,那个矮个子才朝同伴问:
“云阿姨不是出去了?”
“出去了。”对方简短的回答。
“我同云阿姨约好时间的。”我按住怒气。“你打个电话问看她到哪里。”
矮个子拿起电话,懒怠的拨了几个号码,问句云阿姨在哪里,嗯一声随后挂断电话。
“我告诉你云阿姨出去了。”他凶恶的说。
我再也忍不住的高声道:
“我是来带所里的女孩子参加今晚的慈善演唱会,再不进去,要来不及了!”
那个高个子门房这才抬起眼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两人俱无任何表示,但也不再言语。我迈着大步走过门房,原还生着气,而后只觉十分无奈。
所里的环境比我想象的好,整齐宽广的柏油路旁满植绿树,都不高,看来新植不到几年,但青翠茁壮,绿树丛里隔一段相当距离才有一栋栋灰色的水泥建筑,每层楼四面开着大片玻璃窗,透过玻璃窗外的铁栏杆,映着昏红夕阳,辉辉闪闪。
我依着云阿姨给我的指示,来到收容所的老人院,问闲坐门外的几个老年人妇女收容部的方向,没有人回答。我再问一次,几个老人转过眼轻蔑的打量我,当中一个鄙夷的以手势指示出方向,仍然没有人答话。
我虽不曾带着做“慈善事业”,一定要有人赞赏的心情来这收容所,可是,我也不曾料到会被如此对待。一时,我不知所措,只有随着指示的模糊方向快步朝前。
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同时熟悉的云阿姨声音在招呼,我惊喜的转过身,云阿姨带着一叠厚重的册子,看来十分疲倦,但快步走来。
“我到办公室去了。”云阿姨匆促说:“有个女孩子有点问题,我去办最后的手续。”
“带这些女孩子出去很麻烦吗?”我问。
云阿姨笑笑:
“总要一些手续呢!”就再不曾说什么。
我随着云阿姨穿过一栋栋屋宇与间隔的满植花草空地,发现到这收容所较我以为的大许多。虽然一直走在铺着柏油路的宽直道路上,要没有云阿姨带领,我一定会迷路的。我问着这收容所的情形,不免同云阿姨谈及进来后的遭遇,口气自有些愤愤不平,没有料到云阿姨只平平的回说:
“这是难免的,这些女孩子们关系复杂,门房怕你是人口贩子或‘阿姨’之类的人物,对你自然不会友善了。”
“噢!”我说,有些恍然大悟,但还待要解释,云阿姨伸过一只手拍拍我的肩,我止住到唇边的话。
我们继续朝前走,稍后,我才又接道:
“可是那些老人呢?他们同样是因贫病无依才被收容在这里,为什么要轻视这些女孩子们呢?”
云阿姨在一个院落的两扇铁门前站定,转过头来脸上有一种极奇特的神情,不及说什么,一个中年女人匆促自内迎向她,云阿姨示意我先进去,同那女人轻低的谈了起来。
我走进铁门,一方不大的院落,植着些矮小绿树,不及分辨出树名,走几步已到一栋水泥建筑物前,两阶阶梯上是另一道铁门,细密的铁条栏杆中央挂着一把大锁,里面人影浮动,人声喧哗。
有人在铁栏门内问我是不是来带女孩子的,同时指指门外的云阿姨,我点点头,一旁一个穿类似制服的深蓝衣裙的欧巴桑晃动一把钥匙,唏唏嘘嘘的打开锁,让我侧身入内,随即又锁上门。
有不少人,至少二三十个,聚集在一个简单的厅堂,水泥地上摆着几行木制长桌与长条板凳,加上些散在四处的椅子,除此外不见任何东西,倒是入口处正对面墙上架着一台大型彩色电视机,傍晚周末时间的电视,是个大型综艺节目,一群类似好莱坞歌舞女郎打扮的女子,拥着一个歌星载歌载舞。
虽然开着电视,并没有人专注在看,几个坐在电视机前的长板凳上的女孩,还连连回过头来回望,其他人则四处走动,或三五聚在一起。看着这一厅谈笑的女孩,有霎时,我还兀自在想她们大概和我一样是来带女孩子们出去参加慈善演唱会的,不免想着收容所里的女孩子,究竟会是怎样。然后,从厅堂的一角,走来一个身背一架照相机的年轻男孩,女孩子们看到他,齐拥上去围住他,纷纷叫道:
“林哥哥,你也要给我照一张,要洗大的彩色照片给我。”
还有人提高声音在喊:
“我这一张只照我一个人,还要照得比以前漂亮才可以。”
有几个女孩更摆出显然是从照片模特儿学来的姿态,作出魅诱的动作。有种很奇怪的感情来到我心里,突然间,聚集厅堂的这些女孩,逐渐对我清楚的在展现出它的意义。
从云阿姨口中,我常听到关于这些未成年被迫沦为私娼的女孩子们不幸的遭遇,特别是云阿姨提及最近收容的竟有未满十三岁的女孩,且当她被警方查获时,已作了大半年。因而当我决定到这收容所时,以为会看到一群瘦弱的十几岁小女孩,被摧残得完全变了样。也因此,我丝毫不曾将这些欢笑的少女与来此的原有联结在一起。可是那霎时,当我突然会意到眼前看来年轻嬉闹的女孩,并不曾真正保有他们原可以有的天真无邪,而已历尽创伤时,泪水骤然涌上我的眼眶。
抑止住眼中的泪水,略微泪眼模糊里,周遭的一切,反倒因着有了焦点所在,清楚了起来,厅堂里聚集的,于是不再只是哄闹的一群人,开始层次分明有所不同。我这才分辨出当中有十几个衣着类似高中女学生装扮的女孩,无疑是所里收容的,而四散的穿着一般服饰的,才是来带她们出去参加演唱会的工作人员。
不知是谁的主意让女孩子们如此穿着。硬领的老式长袖白衬衫,配上黑色及膝的褶裙,底下则是白布鞋白袜。那白上衣尚留着清晰的折痕,裙褶也还完整笔挺,显然是第一次上身。而在衣服四处僵硬不服帖的线条下,仍可看出女孩子们丰腴的身体,尤其明显的是束缚在胸罩后的胸,极为圆满的突起,臀部也宽敞的向两边开展。只一般身长都算矮小,在那原本朴素的、有一定意义的学生制服下,因而更显出一种异样、不寻常的早熟,血肉淋漓似的,好像随即就会衰老。我想起云阿姨说过的为要女孩子们能早日接客,不时强迫她们打荷尔蒙以促进发育。
有人来到我身旁,是云阿姨,匆促的说:
“来,我带你去认识你今晚要照顾的妹妹。”
云阿姨唤了一个名字,不远处有个女孩跑过来,云阿姨为我们互相介绍,女孩子毫不畏缩,亲切的称呼姊姊。一时,我倒不知如何开口,好似说什么都要觉得生疏,云阿姨又随即转过身去招呼另一些人,匆促间我只想到问女孩子怎么写她的名字。
“林玫君啊!”她说,微笑着。“双木林,玫瑰花的玫,君啊,是郎君的君。”
“好漂亮的名字。”我说,很是诧异,我以为她们的名字,应该都是叫贵妃、燕妮之类。
“是本名吗?”我问。
然后我马上就后悔问这样的问题,果然,女孩子眼中闪过一阵不安,垂下眼不曾看我,但仍微笑着说:
“我爸爸取的。”
我再不知能说说么,只有沉默站着,还好,云阿姨开始招呼工作人员,要我们随她到另一个房间。
那是一个小办公室,还不及细看,有几个工作人员立即走向室内仅有的一张大桌子,我跟上前,看到陈旧的桌面上放着好些哨子与一束黑色长带。几个工作人员熟练的抽出黑带串上一个哨子,再系个结挂在胸前。同时云阿姨解释说只要离开收容所,希望我们能紧紧握住妹妹们的手,一当女孩子想要逃脱或有什么变故,就赶紧吹哨子求助。
我不愿想象那个亲切叫我姊姊,微笑的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林玫君的小女孩会要逃脱,以及我必得象防范逃犯的在胸前挂个哨子作警告。我告诉云阿姨,在我们跟这些女孩子间,相互的信赖一定是必须的,只有如此,才能接近和帮助她们。
云阿姨尚未回答,一旁一个中年温和的太太,善意的拍拍我的肩膀说道:
“你大概没有跟她们想出过,不晓得这种女孩。不要她们年纪小,什么事情都作得出来。”
而云阿姨很突兀的,几乎在打断她的话道:
“这个哨子并不是只在防女孩子,我们害怕的是女孩子们的阿姨和保镖来纷缠、恐吓或强迫带走她们。”
我接过云阿姨递上的哨子,挂在胸前,感到一种奇特的、从未有过的责任,一时倒也无暇细分是为林玫君或其他的原因。
再回到大厅堂,我四处搜寻林玫君,但并不见她,我问另一个穿白衣黑裙的女孩,她笑着说不知道,但可以帮我问问,有一会后她回来,告诉我玫君道楼上寝室去拿东西。不等我道谢,她就笑着走开了。
我于是只有静静的站在一角,看欢笑中的这群女孩,反倒感到比较自在。好些女孩子连连在整理她们的衣饰,有个女孩子把颈上一条细圈的黄金项链珍爱的拿出来放在白上衣的领子外,摸摸捏捏一阵,似觉得不妥,忙着又把链子塞入衣领内,再想想又拿出来,反复好几回,最后转过身向另个女孩。另有个肥壮的矮个子女孩,一次次的在拉穿于白短袜内的玻璃丝袜,好似要将那已因流行而不再有接缝的丝袜,在小腿肚上拉出一条对得正的笔直缝纹。
每人都在一种忙乱和兴奋中,相互的在说:“我们就要再看到外面了。”一个伶俏的女孩,装出极富戏剧性的、象流行歌中口白的声音,一字句在念:
“可爱底台北市,我就要再和你见面了。”
一面作出一个趋上前拥抱的姿势,惹得女孩子们都笑开了,纷纷笑骂她不要脸。而在这当中,只有那四处穿梭的大肚子女孩,仍喃喃的咒骂着,并动手企图打身边的一个女孩。
她是我自小办公室出来后才看到混在人堆里的。个子较所有的女孩都矮,一定不足一百四十公分,却挺着一个巨大的肚子,撑在一件印花的无领无袖短衣服内,身子前倾成一个弧度,张开两脚成八字形,似乎才能站稳。而自我看到她,她即一面喃喃的不知叨念着什么,一面拖动脚下一双破塑胶拖鞋,噼噼啪啪的迈着八字步朝人群里钻。由于那肚子永远超过她的人远远在前,走起路来很有种冲锋陷阵不顾一切的意味。
有几回当她往我站着的方向冲来,我可以看到她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只眼珠已不见,只残留覆盖其上皱褶的眼睑,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大而圆,有着十分明晰的双眼睑线条,长长的直深入鬓间,那眼珠仍有山地人的浓浊色调,但不见山地族所有的明静,只闪着一种不定的、近乎兽类的光芒。同时我听到她一直用以咒骂的、不连贯且混杂其他语言的片段词句:
“干……我怎么不可以出去……我也要去……干!”
没有人注意到她,甚至当她穿梭于女孩子群众,偶拉住其他人衣襟或胳膊,喃喃的念着什么,也无人理会。只在她一圈圈出没人堆的冲锋急走里,引来一次小小的纠纷,那是她不断纠缠一个较她高大的女孩,重复的说:
“你换下去……让我去啦……我代你去。”并动手拉扯那女孩的衣裙。女孩先是半带玩笑的避开,及至她狂乱的撕扯开裙子的褶痕,并张嘴要咬人时,女孩才突地抓住她的手再往上急甩。她一下没能站稳,倾身倒向临近一个女孩,这女孩赶忙伸出手去扶她,但因此脚步不稳换了一个站立的方向,我才看出原来是林玫君,并听到林玫君笑着在骂:
“三八,要跌倒也不会选个没有人的地方。”
虽然有人扶住,她仍很急促的摇晃着顶着大肚子的身子,有一会才站好。然后很突然的,她伸出手一把抓住林玫君的衣领,喃喃的吵起来,林玫君挣开她的手,看到我在看她,朝我站的方向走来。
这大肚子女孩,是唯一吻合我曾以为的收容所里女孩的影像,我因而很哀伤的问林玫君道:
“她怎么会弄成这样子,好可怜。”
林玫君点点头,但只笑笑。她回应的方式使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问:
“她怎么了?”
“她这里有问题。”林玫君指指头说,“又大肚子,三八三八的还要出去参加演唱会,所长不让她出去,她就一直闹。”
“噢!”我有些惊讶。“不是所里的女孩都去?”
“才不呢!要快住满所里规定的时间,而且还要操行很好,才能去唱歌。”林玫君说,语气有很显然的自得。
我全然不曾想到所里会有这样的措施,有一会才再接续问:
“那你还要住多久?”
“再两个星期就可以出去了。”林玫君欢喜的说。
我还待要说什么,有个个子高大且肥壮的女孩走到厅堂靠电视的地方,拍一声关了电视机,举起双手大声喊着:
“同学们,大家注意一下……”
大多数人都转向她,但谈话声仍不断。林玫君悄悄附在我耳边说:
“她是我们的班长,后天就要出去了。”
我点点头表示会意。那班长接连几次喊叫,终于厅堂里的人安静下来,齐转向她。
“同学们。”班长说:“我们要再练习一次今天晚上要唱的歌。”
“不要了,唱都唱厌了。”人群中有人漫声说,尾音拖得很长。
“不行。上次还有同学忘了歌词。”班长很是严厉。“赶快,大家排着唱歌的队伍。”
仍有纷纷的话语,但大部分人开始移动,推推挤挤在找自己的位置。林玫君同我笑笑,也朝队伍走去。
“快一点。”班长喊。“我们这次出去绝不能漏气。”
“对呀!不能漏气。”
几个声音杂沓的说,但那混乱的队伍一下整齐了起来,女孩子不再说话,各自站定,班长满意的点点头,道:
“我们先从《补破网》唱起。”
“不要啦,那个歌不好听,我要唱《可怜的酒家女》。”队伍中排有人笑着叫,是个清俊的女孩,有着小小的嘴鼻,和一双分明的眼睛。
“唱《梨花泪》啦!”另个站前排的女孩说,还作个鬼脸,然后自愿学着歌星扭动身体,一只手插腰,一只手直指向前,唱道:
爱上你永远不后悔,
除了你知心又有谁。
“不要乱来。”班长喝叫,“如果晚上漏气了,云阿姨要怎么办?”
没有人再出声,纷纷站直身子。班长看着她们,很谨慎的起了一个音,似嫌太高,又换另个音,才带头唱:
看见网,眼眶红
女孩子随着唱起来,声音很大,每个人脸上都有着难以抑止的兴奋,嘴角还带笑意。那哀戚的歌同曲调,似乎与她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有那班长,站在相反的一方,肥拙的身体似极不安,手原还和着拍子在裙上拍打,但一会即混乱了,索性只有站在那里。
女孩子们以极快的节拍,很快将《补破网》唱完,站着又嬉笑的谈话起来。班长只有扬高声音叫:
“教我们唱歌的扬姊姊不是说,这个歌要唱得很悲哀,就象唱我们自己的命运一样吗?同学们再唱一次,悲哀一点。”
“悲哀不起来怎么办?”有人问,是站在前排唱《梨花泪》的那个女孩。
“不会悲哀呢!我要出去看外面,欢喜得很。”最后一排右方的一个女孩附和说。
班长略迟疑想一会,但随后也只有直直的道:
“反正唱悲哀一点就是了。”
女孩子们再开始唱,这次声音小了许多,但每人脸上仍有那掩不住的欢乐,而至唱到歌的下半部分,声音不觉又大了起来,如同先前一样。班长虽一再以手势示意,女孩子们仍大声尽兴的唱完:
天河用线做桥板
全精神补破网
有个工作人员来通知车子已停在门口,该准备好要走,我这大串钥匙的欧巴桑唏唏哗哗的晃动钥匙朝铁栏门走去,女孩子们纷纷又吵闹了起来。班长尽力叫了几次,才压低她们的话语。
“同学们,我们不要让人家看轻。”班长大声在喊。“我们不是说过,要把衬衫的第一个扣子扣好,不能卷袖子吗?现在,赶快整理服装。”
没有人再说话,只审慎严谨的一一扣好扣子,放下袖子,有几个女孩子还相互顺了顺彼此的裙褶,帮忙拉直衣服。同时,外面传来话语声,铁栏门业哗哗咧咧的开启起来,女孩子齐转眼看门外,每人脸上都有着兴奋及明显可看出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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