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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社会工作小说《她们的眼泪》,作者李昂

2013/12/30 16:58| 发布者: 无力表白| 查看: 1371| 评论: 0|原作者: 李昂

她们的眼泪(作者:李昂)
1
我会来这个收容所工作,多半是因着云阿姨的缘故。
云阿姨是妈咪最小的妹妹,据妈咪说,当年在上海,云阿姨是外祖父最宠爱的小女儿,因而也是家里上下无不惧怕几分的幺小姐。妈咪总爱说笑云阿姨年轻的时候,是个极前卫的人物,常爱瞒着外祖父,穿从巴黎定做回来的袒胸露背晚礼服,到饭店去跳茶舞;以及专门喜欢上西餐馆吃饭,为了远望黄埔滩与苏州河的汇流,登上外滩沙逊大楼华懋饭店七楼,去喝七块钱一杯的陈年白兰地,而当时一斗白米,不过几角钱。
然则妈咪如此形容的云阿姨,与我认识的云阿姨,完全不同。记忆中童小时候,在我们原住的丽水街那栋大房子里,云阿姨和她的灰旗袍只是一个灰扑扑印在阴暗处的影子。她总清寒着一张从不施脂粉的脸,有一双抱着我时扎得让人发痛的粗糙的手,也绝不象其他的叔叔阿姨,一到家里来会带给我吃不完的巧克力和各式各样的玩具,反倒是有一次,大约在我小学四年级时候,云阿姨到我房间来,同我说了好一会话,告诉我好些可怜的孩子,不仅没有父母亲,有时连饭都吃不饱,问我是不是愿意把玩具和糖果分一些给他们。我十分不懂得云阿姨的话,但我并不在乎把糖分给别人,很爽快的就答应了,没料到云阿姨却紧抱住我,连声说我是一个好孩子。
妈咪会因为我考试考得好,或选上了学校的合唱团,说我是好孩子,但并不象云阿姨仅为我愿意把糖分给别人就称赞我,所以稍后云阿姨接着问我是否愿意在晚上爸妈盛大的餐宴里唱一支歌,替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募些钱,我立即就答应了。
我唱了一支《老乌鸦》,赢得了许多掌声,唱完后并在云阿姨的帮助下,拿着一顶草帽要客人捐钱。有个我叫公公的爸爸父执辈朋友,蔼然问我为谁募捐,我学云阿姨的话回答是为一些可怜的孤儿,因而得来一些赞赏。可是事实上我不能确切的知道什么是可怜的孤儿,在我的故事书里,灰姑娘最后一定会成为王妃,她所遭遇的苦难,反倒是很奇特的一种经历,如果有机会,我也会愿意试试那样的生活的。
然而为了唱这次歌,妈咪和云阿姨有了争执。妈咪责怪云阿姨不曾事先同她商量,否则她绝不答应。妈咪说她要我有个最愉快的童年,好好学琴、学英文、读书,不要担心外面的任何一切,妈咪强调,她不愿意类似“孤儿”这种字眼太早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云阿姨则辩称,让孩子太久藏在华德迪斯奈虚幻的谎言世界里,只有阻碍小孩对事物正常的了解,对整个成长过程并没有帮助,与其让孩子们往后难以面对不愉快的事实,倒不如逐渐诱导他们了解真相,也才能培养参与的热忱与勇气。
我很难得看到妈咪如此生气,她指着云阿姨说如果有人称华德迪斯奈是个谎言家,自身一定完全不懂得爱,才会残忍得要剥夺孩童仅有的清纯无虑的欢乐。妈咪并说,云阿姨以在美国学来的一套教育方式用在乡下的苦孩子身上,她无从干涉,可是对我,她自有适合我的教导方法,也希望云阿姨不要插手。
关于这次争执,以我当时的年岁,并不能了解,一些片段也是往后同云阿姨常接触重回想才再组合起来。然而在其时,除了我偶然听来的这段谈话,妈咪一定还和云阿姨为其他事激烈的争吵,以至本来就少来的云阿姨,几近乎从家里绝了迹。妈咪偶提到云阿姨,也只总爱说笑以云阿姨当年在上海的风光,居然会落到如今在南部乡下替农家小孩洗澡、换尿布。妈咪更喜欢强调,云阿姨所作所为,那是慈善事业,真正的慈善事业,至少得象当年外祖父在上海粮荒时的大赈灾,一日间可以施舍几十石白米。
及长后,由妈咪老实说云阿姨是忘了身份、地位与学识,做事不合时宜等不满的言谈中,我可以大略猜到那次争吵,极可能为着妈咪不愿意云阿姨趁家里宴客时来作募捐。我还恍惚记得,那次大宴客主要是为一个其时正得势的政府官员,妈咪曾尽力要将一切布置得仿若还在上海,特别到姑姑家借来两个会说上海话的老妈子来侍候。而云阿姨让我唱《老乌鸦》替孤儿募捐,无疑破坏了妈咪希望替那官员制造的上海印象,妈咪当然要责怪云阿姨了。
小学毕业后,我们从丽水街的日式房子搬到天母的别墅。有关云阿姨的种种与这次争执,随着来临的繁重课业与升学竞争,以及我开始有的除却童话故事外的生活,很自然的逐渐淡忘。再次同云阿姨有较深刻接触,已是大学三年级。
那年在政府被迫退出联合国的风潮下,父亲很快的替举家办妥移民美国,并于南加州买了房子,待一切安顿就绪要搬到美国,已到我大学三年级下学期。妈咪考虑如果我立即转学,美国学校不愿完全承认此地大学学分,我势必得花更多时间才能拿到学士学位,因而要我留下等毕业,再到美国读研究所。我顺服的听从妈咪的安排,当然也是为着不愿与其时我正深爱的之林分离。
认识秦之林与和他在一起两年多时间,可以说再自然不过。秦伯伯与父亲是旧识,之林同我上的又是一个学校。他长得还算俊秀,是那种典型的台北男孩,皙白皮肤,中等的个子,读的又是热门的理工科系,在我的女朋友群众,也算交代得过去。
一开始我们即处得很好。妈咪保留她以前上教会学校的一些习惯,对我的管束可说不算不严格,但诸如打麻将、跳交际舞这类活动,或打保龄球、玩高尔夫等等,都鼓励我参加。之林对这些,更是精通,我们花很多时间一起玩乐。妈咪虽口口声声说不干预我的恋爱,但事实上不断替我们制造相处的机会。终于有一天,之林有些苦恼的告诉我,他想他爱我,我则让他吻了我,毕竟,之林是第一个如此亲近的男孩。
事情是发生在爸妈走后的大三下学年。在我听到一些有关之林与另一个女孩的传闻后,之林告诉我,他已不再能爱我,或者他从来不会爱我,因为在我们平顺的两年交往间,他从来不曾感到过如同这个女孩子所能给他的激情。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一无所有同时无所依归。之林为了另一个女孩,可以舍弃我与他两年多的情感,并且还告诉我整个过去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我不能不自问,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我过了一段灰沉的日子,除了应付学校的功课外,很少作任何事情,甚至很少哭泣,知道有一天,我路经淡水河旁,一时兴起,来到临近饭店十二楼的咖啡室,这是我和之林常来的地方,我们都喜欢临窗远眺夜晚灯下朦胧美丽的淡水河。
时候尚早,只有九点多钟,然靠窗位置已坐满人,尤其我瞥见中央一长桌人群里有几个父亲的朋友,本待转身要走,有人唤我的名字,在那稍黯的咖啡室灯光下,我认出了坐在长桌一角的云阿姨。
父亲和妈咪出国后,云阿姨先是经常打电话来问我的近况,后来看到之林几近乎替我作好任何事情,笑着说我是最有福气的孩子,这一辈子凡事永远有人替我作安排,很放心的去忙收容所的工作,只要我有空去看她或者帮助收容所的可怜的女孩。我答应着,也很愿意去,但总为一些纷杂的琐事一再迟延。
经过这一段心绪消沉的时间,再听到云阿姨亲切的叫声,泪水涌上眼眶,但我仍尽力抑止着,同父亲的朋友们一一招呼,接受一些关怀与问好。我想着妈咪,和她一向的教导,安静的在云阿姨身边坐下,听他们接续以前的话题。
在这布置华丽,有厚重丝绒帘幕、柔软地摊的咖啡室里,我听到隶属于一个美国慈善机关在台分会的这群人,谈着将要举行的一次慈善募款活动的计划。这由医生、律师、商界人士组成的团体,娴雅有序的让话语轻灵的在席间各式的鸡尾酒里低传,以义卖为中心的这次活动所有的细节,他们都仔细的考虑过,而且极轻易的由过去的经验得到满意的答案,不一会即讨论完毕。话题回到刚才在楼下餐厅吃的法式烤鹅,及有关下次聚会先在哪家饭店吃饭的安排,接着转成三五人谈话不一的话题。
直至他们离去,我仍不曾听到任何人提及这次慈善活动是为谁举办,恍惚的我觉得,对这群人来说,为谁举办活动并不重要,如何将它办得成功,“不失面子”——如同当中许多人强调的,才最重要。所以当他们纷纷离去,云阿姨要我留在咖啡室再和她谈谈时,我同云阿姨提出这看法,但补充的说,也许一开始讨论,他们已宣布是为谁募款,所以就不用一再重复了。
“你没有错,他们的确不太在意是为孤儿或老人募捐。”云阿姨说。“也许对他们来说,差别不大,都是在作善事。”
我听从云阿姨的解释,顺服的点点头。云阿姨握住我的手,亲和的说:
“我喜欢你这样总肯替别人着想。除了天性外,我想也是因为你一直被保护得很好,没受过什么挫折,凡是不致只考虑到坏的一面,总还会留着余地。”
“我不知道我这样。”我摇摇头。“可是我不是没有受过挫折。”
而突来的大颗泪水涌上,云阿姨先是微略吃惊,但接着只搂住我的肩,让我尽自流泪。有一会后,我才断续的同云阿姨说起之林与我间的变故。云阿姨静静听完后,问道:
“如果之林再回来找你,你还跟他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
“那你愿意之林就同那女孩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我说。“之林会喜欢上她一定因为她比我好。是之林不要我的。”
云阿姨叹口气。
“不是她比你好,也许只能说她比你更适合之林。”
“是吗?”我问,恍恍惚惚是松却一口气。“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我不在继续谈之林的事,我知道有些事情,我会慢慢再想想的。云阿姨见我不语,也没说什么。我们坐着静静的望向窗外,远处夜晚灯下的淡水河,起了一层薄雾。
“很美,不是吗?”云阿姨望着逐渐拢聚的雾,安然的说。“我象你这个年纪,很喜欢到上海一家饭店的高楼喝酒。在晚上只见灯火通明,黑暗中迷迷蒙蒙,永远那么美丽。”
云阿姨平淡、辽远的说,仿若谈说的只是一个不甚相干的事情,全然没有妈咪每谈及上海一贯有的感怀,微略诧异里我没怎么思索的说:
“妈咪也说过这件事,妈咪还说云阿姨那时才风光呢!”
云阿姨笑了。
“可是你母亲大概没告诉你,那是抗日战争发生的前一年。”
我摇摇头。
“当然,我们那个时代也许特别些,近百年的国耻、年年战乱,加上当时马上来临的抗日战争,很容易激发起热情,相较起来,个人就没什么重要。”
我有些茫然,云阿姨看着我,伸过一只手握住我的手,继续说:
“看看外面的世界,你会发现很多事没有你想象的严重。”
“可是,你们有那么一个伟大的时代。”我说,微略迟疑。“我们没有,五四、七七离我们太远了。”
云阿姨慎重的摇摇头,问:
“你有没有白天来这里看过台北市?”
“没有。”我说。
“哪天来这里坐坐,我相信你看到的,与常年我从华懋七楼看到白天里的上海,会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我不觉望向窗外,淡水河上的雾更浓密的聚拢起来,迷茫了原不清确的黑暗中的景物,河旁的路灯挣扎着要透过浓雾,却只成一片昏濛。整个景致,有种说不出的凄美及淡淡的怨愁,刹那间,我深感动于这清寂虚渺的夜晚的美丽,然后云阿姨的话来到心中,而生平第一次,我想到掩饰于黑暗后的,将不知是怎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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